算如今落子成局

青镜(1)

  让我相信命途,在他而言是相信海洋殿堂之主的一场巧遇,不足以为传奇,但诉诸笔端,或可一观。朦胧美好的回忆随时间推移,会消失得很快,不记下来,就会只剩一些感觉,就像早晨由窗格筛下,映在手背上的光斑。几个月前听南岛某公端着酒杯夸夸其谈,某我朝皇亲的千金,翻开国史能找着七八个封号相同的千金,与他一见如故,倾心情厚,竟随他出逃远走,在船上罹患肺炎,客死他乡。此公方才营罢葬仪,使她长眠大海,以慰亡魂。诸公不胜唏嘘,争叹道,愿她永在海神怀抱,愿她在底下着金缕、佩银环,生生无忧云云。我竭力忍住笑得发抖的冲动。而我思之不得又忘却无门的人,无多矫饰,正是一身素袍。


  北方的天空数教派分裂,争斗不休,但大概有一共识,就是罪孽洗净者死后升入白花花的天国,罪重难返的就要被打入黑沉沉的地狱。而我朝出土棺椁上的帛画,金乌扶桑,凶兽潜舞,都连通在一块,神怪飘游,苍穹幽冥,实为一处。我睁眼时就是像在冥府的路上一脚打滑,跌在黑暗里的样子。眼前有一引路人,举着烛台悬在我上方,见我睁眼,顿时绽开和曦的笑容。我下意识摸上地面,想知道是什么材质,躺着的不是石头,而是布料。他银发白袍,脸色也颇苍白,发尾给烛光挑成金色。只是有一双属于什么怪力乱神的红瞳,害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冥官还是天使了。


  姑且当是天使吧。待我稍微能看清点远处的东西,才发觉这是个除却三两件家具,就是几面剥落了一些墙皮的房间。我试图挤出点活人的表情来。他看我时专注得像在研究一只肝脏,而这神色居然还附带笑的波纹:“海神庇佑。您醒得很巧。”


  众所周知,新教的教士里,容易出极端的天才和极端的蠢货。我本能地僵了一下。卧虎藏龙的上层和游走在信众间的使者几乎毫无关系,但此人的气质可谓不同寻常,尽管他身在这种小地方,住这种居舍,我敢说这就是他的居舍。要是我在星城,在绵延的祭祀队列里注意到他,峨冠绣袍,位列主祭身后,才不奇怪。


  此前不多时,我还在星城秉烛游戏。地图上字体统一的文字,不会告诉你要去的地方有烂墙几堵。我就是为了看烂墙,据说它始建于纪元八百年,久远得根本没当地居民听说过。纯厚扑拙的山民,提着篮子或者锄头,让我去新修的路看看,说是它停工了小半年,指不定开掘到了古迹。明知是把对败政的怨气撒在外乡人身上,我还是去了。马掌在那条路上磨损很快,愈往后愈崎岖难行。最后我连人带马被几块巨石截住,俯仰之间,黄泥土路,石旁还真连着堵墙,烂到只剩半米高的残块不说,还被涂了石灰补起来。我气郁已极,扬鞭下山,马却开始不乐意了:这哥们,自我前两年从云安的北境商人那买来后,就没少发脾气。奈何其资质,除了跟我本人一样不好驯服,或者说不能驯服以外都算上佳。四蹄飞纵,山城的宁静无聊,肯定是给我打破了。我的记忆也因为那速度没能保存。直到什么呢……直到奔驰在一片果园周围,也许是小石块,小铁钉,反正打败你的总会是芝麻大的事。不才我摔得头昏眼花,也因此荣获拜访本区教士的机会。


  小教士的白,真像石灰。我岂能失礼:“谢谢您,没有您我说不准还躺在树底下,”敢情我十年没睡过床板这样稀疏的床了。他脸色略有疑虑,末了,我不忘加一句,向他证明我真的还挺好,“我的马,到现在他该跑了八个驿站了吧!”


  但是我忘了,很在乎马的人会显得很像一个蠢货。“请您放心,他还在马厩里嘶鸣,活力非凡,只是拼命要奔出去。”他淡淡回我,以示他有使我难堪的能力。


  我扯扯嘴角:“啊,真是麻烦您了,骑马撞树是我在这里犯的头一个蠢错误。”


  天使谦逊地说:“没关系的。也是我见过的头一个。”


  以这匹马的脾性之暴烈,把他拴起来得费多大劲,我最清楚不过。如果是天使费的一番心,该感谢他没把我拴在椅子上讯问一顿,出通恶气。但除却调侃我两句,他没有再说出更多话来,都是些礼节性的东西。我意识里又一阵天旋地转,只见他嘴唇开合,至于他说什么,完全没听清。反应过来时,才发现他靠得我更近,蜡烛都快燎到我的脸了。他又道一声抱歉,我也抱歉,加以询问,他才说我昏了个小半天,村里医生给我看过,并无大碍,现在我也许会需要一顿夜宵。我说好,正要答谢,他接着开口,仿佛有要紧事:“待会儿会有位女士给您送来。寒舍鄙陋,请多包涵。我就不在此叨扰了,明天十点以后我可以再叙吗?在那之前有需要的话,您也可以找到我,随时恭候。”这种嗓音本该清脆动听,但他却故作低沉。我试着挣动一下,悲哀地发现浑身僵硬过石膏。我只好又干巴巴地应谢,他说的肯定不止这些,独白里漏了什么呢?


  教士在房门驻足,意味不明地回头望我:“晚安。”房里重归寂静和漆黑,此时我才隐隐听到点马嘶,悠长凄切,声音不响只因隔音太好。不多时,嚎鸣停息,很难不将此联系到小教士身上,到底用了什么招数?总不能一棒敲晕吧。我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得意,就这样望着风干的墙皮,直到困意袭来,才想起是没有询问他的姓名。



  好在次日我便知道了,这儿的人都叫他维利。


  我在屋旁的花园溜达,还有点活动不开,但比之昨晚不知好了多少。相遇是一场眩晕。园子疏于打理,因此更多几分野趣,待道旁的野草花给我数得差不多了,此间主人才踏着教堂钟声归来。黄蝶在他头上盘旋。他向我道早安,嘘寒问暖不过三五句,沉默又在我和黄蝶,还有他之间横亘。我问他马厩在哪,他引我转入一间棚子,它正低头吃草,小教士跟它打招呼比跟我熟稔得多,顷刻间他就抚摩着马鬓细声软语了。他双眉低垂,这侧影和我的马组成的构图,真应画下来挂到博物院里去。对此,他解释说:“家父善驯马,我也学得些皮毛。”又聊了对马的诸般护理。他问我为什么上这来,我把烂墙讲给他听,他笑得欢快:“如果您还要找它的话,北边十几里外的坎佩斯镇确有这道墙,而且那儿的红酒,不能说多顶尖,但是酒香巷深,就是内地的味道。您应该会喜欢。”


  他欣赏我没头苍蝇一样乱逛的习气,说要是我在这儿的消息传开,指不定路明天就修好了。我说我们是真的见过吧?他摇头:“大名鼎鼎的冒险家舜·格雷文,在星城无人不知。”除却加上先生二字称呼以外,这名字很久没在别人口中单独出现,因为你要想混迹星城,少不得点啰里吧嗦的爵位称号。我不得不成为穿袍贵族。我和他共进了一顿午餐,稍事休整就挥别此地,往北边赶去。他所言不假,可我在墙边坐了半天,用枝杈在地上乱戳,在酒窖里跟酒店老板的儿子喝到中夜,如此种种,回想起来,竟也寡味索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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